[ 无能为力 ]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老的苍白了头发。老的灰暗的脸庞布满皱纹。老的记忆衰退,反应迟钝。老的连走路也要依靠拐杖。老的视线模糊,感观失灵。就算老死了。死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我还是无法忘记那天晚上蓝月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声哭泣,每一声呼喊。我知道她不想忘记我,可她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一切都无能为力。
  
  泪水无声的滴落在冰凉的铁栅栏上。
  
  四周持续着嘈杂的呻吟声。但除了蓝月的呼喊声其他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停止哭泣。我说蓝月,是我。我是朝阳。有一段黑暗的凝迟。蓝月突然间开始哭起来。撕裂般的哭泣。我听见她的头撞在铁笼子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我胆战心惊。害怕她的头会崩裂开来。我说蓝月你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但她没有听到。她不断的撞着撞着。我又放声哭起来。我喊着她的名字。我希望有人可以过来帮她。但没有人。
  
  黑暗中传来血滴声,间隔而有节奏。我想象着蓝月脑袋碎裂开来鲜血激流般涌出的情景。这让我更害怕。我只能轻声呼唤。蓝月终于停止下来。她说朝阳,我记起来了。我什么都记起来了。我迷惑不解。我说你的脑袋在流血。但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说,朝阳,我一直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的。我努力贴进铁栅栏,想把脑袋穿越过去,想把脑袋贴着蓝月的脑袋。她的脑袋一定流了很多血,她一定很痛。我说是的。我当然会来。我每天都在想着你。我能感觉到黑暗中蓝月开心的微笑。她说我也想着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但是如果你再不来,我几乎就要忘记你了。
  
  蓝月说她快要忘记我了。那些饭菜里都藏有药物。她不想吃药,可是他们逼着她吃。他们把她绑起来,给她灌药。那些药片让她感到不舒服,头痛难忍。她说这几天晚上一直梦到我,醒来后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她说从这间病房的窗口可以看到星星。后来她就忘了。她还说每天白天傍晚或者其他任何时候都有许多人从自己的病房里走出来,有男的女的,他们坐在一起哭呀笑呀。他们在这儿已经很长时间了。每个病人要过两个星期后才可以自由出入。她也是。她说她还有三天就可以出来了。
  
  这些话让我听来简直不可思议。就像时光交错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恐惧绝望的黑暗和令人毛骨竦然的嘈杂声。还有一群精神摧毁的病人。我顿时感到一阵心寒直串心底。但没有为自己的胆小和惊愕而感到羞耻。虽然我一直都在排斥自己。但我想当时蓝月听到这些惊人状况时也一定和我现在一样恐惧。我非常肯定。
  
  那天晚上我们想挨到天亮。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蓝月说她的头又开始疼痛,不间断的剧烈疼痛。疼痛的时候她就无法开口说话,事实上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话。她的脑袋完全空白,空荡荡,空洞。后来她睡着了。再过来天微微亮起来,四周也开始安静。许多人都醒了。他们从自己的铁笼子病房里钻出来。有的甚至就从湿漉漉的草坪上爬起来。开始一天中最值得期待的辰时。但这些很快就被否定了。这真是个无聊重复的一天。
  
  莫言继续呆坐在枯草堆上。我怀疑他昨晚就那么坐了一整夜。他的头依旧低着。很低。看不清他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当然这不是很重要。于是我又开始喊他的名字。早晨人群不是那么吵闹。但他似乎还是没有听见。倒是有个路过病房前的中年人回应了我。他问我是不是在叫他。我对他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我叫他过去帮我把莫言叫过来。一开始他很诚恳的答应了我。但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他过去叫莫言。于是我又把他从远处叫过来,再次告诉他帮我把莫言叫过来。当然一开始他依旧很诚恳的答应我。结果他还是站在远处什么都不做。这让我非常痛恶和难堪。但又无可奈何。
  
  阳光开始探出灿烂的颜色。照耀在草坪和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铁笼子上。人群逐渐热闹起来。最引人注目的是有那么一大群人。我是说一大群。他们围着一个椭圆形的灰色铁笼子转圈。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嘴里唠叨着某些模糊不清的言语。外围有些人呆呆地看着,有些人彼此抱在一起,当然他们也在看。有些人看了一会儿就一起加入转圈。于是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们还改变不同的方向转。或者干脆转移阵地找其他铁笼子转。有的铁笼子里面还锁着象我一样的病人。那些病人慌张的注视着围绕着他的每一个人。我一直想让他们选择我这个病房,这样可以知道他们嘴里究竟在说些什么。但他们似乎就是没有这个意愿。或许他们只欣赏那些漂亮的铁笼子。笼子也有漂亮和不漂亮之分。
  
  蓝月醒来的时候阳光几乎就要从那铁栅栏上撤退了。我仗着余阳看到蓝月把脸露出来。这是我一个多星期来第一次看见蓝月的脸。那块栅栏窗口正好诓出她整个脸庞。血迹斑斑。这是早有预料。干枯粘稠的血液沾在苍白的脸上。她的眼睛是冷漠的。阳光俯下来,俯在她显露出来的感官上。显得清晰但又暗淡。她把脸靠在窗口一动不动。她没有看着我。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天空有洁白云朵缓慢飘浮。微风如沙砾般拂过。一切变得似乎温馨起来。
  
  于是我喊她的名字。两处铁笼子相隔不过三四米而已,我喊了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她带着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不说话。这漠然迟钝的表现难免让我感到失望万分。本来我想象着蓝月看到我应该露出久违的笑容,如果条件允许,她一定还要在我额头上亲吻。即使在这形同监狱精神污染的恐怖地带。这话一点都不过分。只要你真正融入这个世界之中,你会崩溃的。但现在什么都没发生。崩溃也没有。一时间我无从适丛。我从打开的窗口伸出手来向她挥动。
  
  蓝月又躺了下去。她无动于衷。透过阳光的影印映出病房里黑漆墙壁上溅满了鲜红鲜红的血。可怕极了。这一躺差不多一直到三天后她从那扇门里出来。在这期间无论我喊她的名字千遍万遍她都没有反应。有时候她把头露出来看我几眼,有时候把头露出来却什么都不看。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就算三天后她出入自由后也依旧如此。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她忘了我。是的,她忘了我,完全忘了我。
  
  蓝月忘记了朝阳。
  
  这没有什么值得可惜或者同情的。希望你千万不要对蓝月和朝阳产生这种情绪。不许你悲哀不许你失落不许你伤心。你要做的只是把心交出来,然后平静的看完这一切。麻木不仁。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喜欢这种结局。不是吗?因为很快的,非常快的,朝阳将忘记蓝月。他忘记了一切。这不是很好吗?是的,非常好,非常好。
  
  半夜我开始头痛难忍。因为过度的饥饿不得不吞下那些藏有药物的饭菜。我看见那些不吃的病人被看守人员绑起来,用罐子掐在嘴里把药物冲进肠胃。我想这一定很痛苦也很痛快。睡梦中,疼痛带给我更多幻觉。我看到了我的父母,他们在黑暗中显得苍老而模糊。我看到他们亲昵的抱着我亲着我,他们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他们说我是个好孩子。他们说着说着哭了,我也哭了。然后一切消失。
  
  醒来时常听见其他病房里的病人尖叫或者呜咽的声音,尖锐而撕裂。伴随着头脑阵阵的疼痛,所有的回忆越来越模糊不清。可是我告诉自己,什么都可以忘记,蓝月不能忘了。我努力的使自己浮现出有关于蓝月和我之间的所有点点滴滴,我握着她的手,我们不说话,我们一直坐在那块黄泥高山上直到夕阳落山,我抱着她睡觉,我吻着她的身体,她洁白光滑的身体,她睡觉特别的姿势,她散开的漆黑潮水般的头发,她的伤口,她的眼泪,甚至她做爱时刺激的呻吟声。我告诉自己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千万不要忘记。
  
  后来脑袋疼痛剧烈,我不得不和其他病人一样在深夜发出撕裂般的尖叫。我听见自己喊着蓝月的名字。我不停的喊着,我忘乎所以的喊着,我必须喊。有时候我看见蓝月从她的病房里探出脑袋奇怪而同情的注视着我。
  
  我告诉过你这没有什么好同情的。
  
  我知道现在的所有一切痛苦,蓝月也同样承受过。可她依旧忘记了一切。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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