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田守望者 ]

这天晚上我一直无法入睡。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戴花男人和伤疤男人。他们死后被看守人员拖出铁丝网。有人看见他们被扔入那片丛林中。就这样消失了。看守人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紧握的手分开。事实上他们的手由于过分僵硬而结合在一起,于是手被砍断了。血流了一地。溅在脸上。
后来有人告诉我这种游戏每个月举行一次。被抽到牌号的两个人当场决斗。直到一方躺在地上死去为止。这是骇人听闻的事件。但当时我听着有些麻木。思绪平静。自从我的脑海空洞无物后就变得对任何事物没有概念。我对死去没有概念。我只感觉到两个男人的血液流出来,流在碧绿的草坪上,染成鲜红色。他们的手和身体都变得僵硬。他们不再说话。他们不再出现。
仅次而已。
那次决斗之后,人群又恢复到原来的状况。没有激情和欢呼。只有不停的围绕铁笼子转圈。有时候我跟在那个住在我对面的女孩后面,和她一起嘴中唠叨着快走快走。我们只能记住瞬间发生过的事情。彼此都是如此。那个女子或许会转过头看迷视我,但从她的眼色之中我什么都看不出。我们只是陌生。
我开始过一种生命只有一天的生活。当黑夜来临,就是生命的完结。记住了,消失了。晨曦,一切事物都象刚出身的婴儿般面貌一新。每天早晨我都要对着躺在枯草中的那个男人痴呆看上一段时间,我看见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睛极度冷漠。漆黑如丝的长发随风飘荡。有时候他也看着我。我告诉你这个男人就是天生杀人者莫言。但我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了。他的手软绵绵地贴在草堆上,皱起的皮肤呈枯萎状。他的整个人都已经枯萎。
如果一定要找出存在的意义。我想那个跳着艳舞的女子就是许多人的希望和意义。那些男人。包括我在内。我们也只存在于视觉上。或许每个人都知道破坏了这个游戏就将一无所有。又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但没有人真正想去占有这个女子。占有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毁灭。我们只是不声不响的站在一定距离观望。有时候那个女子跳到兴奋的极点,会把衣服脱去露出丰满富有弹性的乳房。我们都没有反应。
后来我开始变得抬不起头来。脑袋越来越痛。走路没有方向感。晚上有时找不到睡觉的地方。我是说那间铁笼子。就随便躺在草地上浑然入睡。冻醒过来找可以取暖的物体。有时候能找到几件破碎的衣服。有时候在黑暗中摸到其他倦曲着的冰凉身体,我们就拥抱在一起。不知道对方是睡。是男是女。碰到下雨天许多人就拥挤在一间铁笼子里,不说话,张开双臂拥抱。时常感觉彼此之间的颤抖。
白天我低着头不停的走。不知道要走到那里去。有时走远了额头就会撞上了铁丝网。我只好转过头再走。走着走着又撞上去了。几次之后有个人把我抱起来带我远离那该死的铁丝网。一开始我不在意那个抱我的人是谁。理所当然的撞上去了他就应该抱着我离开。而且许多人都象我这样漫无边际的行走。低着头。有次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就问他为什么抱我。他说因为他是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他的任务就守望。要是有哪个人往铁丝网外走去,他就把他抱回去。远离。他整天就干这样的事。他喜欢干这个。
不知不觉日子飞逝。很快又一个月。那天看守人员又吹起让人厌恶的哨子。所有人一如往常的集合在一起。人群中骚乱不安。他们对这个游戏有着期盼,但什么都不知道。是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看守人员从桶子里抽出牌号,十七号。没有人站出来。看守人员大声喊叫,十七号十七号。但还是没有人站出来。于是几个看守人员按队伍编排一个一个数过来,一直数到十七号。他们把他从人群中使劲拉出来。那个人站立不稳。身上头发上粘满了枯草。看守人员又把他拉到草坪中央。他耷拉着脑袋,我们看不清楚他的脸庞。
接着又一张牌号。十八号。是那个跳艳舞的女子。她也被推到草坪中央,正对着那个粘满枯草的男子。女子习惯性地开始跳舞。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妋媚微笑。人群散开,围成一个圈。那些人争先恐后站到最前面,希望有血液溅到他们嘴里。我还是把身体向后倦缩,探出脑袋。我的头微微疼痛。但不妨碍这场决斗的开始。
女子停止了身体舞动。看守人员过去把刀放在她手里。他在她手上手臂上甚至胸口都触摸了一下。然后另一把刀扔在对面男子的脚跟前。男子没有弯下腰拣起来。头依旧低着。风吹过,他的长发遮在脸庞并紧贴着飞舞起来。有人蹲下身子去看他的脸庞。没有人看清楚。他们说他的眼睛极度冷漠。随着看守人员一声哨响,人群再次爆发出哄天的呼喊声。
很多天之后,当这个女子躺在那堆枯草上,她看见那个男子对着她哭。那种在黑暗中无声的哭泣。她永远都无法忘怀。在她遥远的消逝的记忆中这个瞬间再次凸现。他喝下一杯茶。他没有回过头来大步走出房间。他告诉他他爱她。女子把眼睛闭上,把脸和身体躺在枯草上。一动不动。她似乎想将这个瞬间永远留驻。有许多人围在四周想看她跳舞。但她永远都无法再跳动了。她的心脏和她的身体都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她的脸渐渐苍白,身体萎缩,肌肤干枯。还是有许多人围在四周想看她跳舞。幸运的话或许可以看到她脱落衣裳露出乳房。她的乳房和她的人都完全枯萎。整个身体开始腐烂。眼睛被飞蛾和虫子蛀空。黑洞洞。可怕。但还是有许多人围着她,他们还想看她能不能跳舞。
决斗的现场气氛热烈。到处是喝彩声。女子把刀举起,阳光下,她迷起眼睛看着对方。男子依旧低着头。这个动作似乎与天地合为一体,无懈可击。但女子还是奋力冲刺过去。这是她看到以往决斗的方式。她要把刀插入对方的胸膛。这对她说是件困难的事情。她对此一窍不通。她只懂跳舞。但她还是刺出了那一刀。
男子低着头。当刀从胸膛刺穿的时候。另一把刀还在脚跟前面。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拿起来。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拿。血滴落在刀锋上。滚烫。女子一时间无法适从。血液喷射到她的脸上身体上,喷入她惊讶张开的嘴里。她忍不住弯下身子剧烈呕吐。然后男子倒了下来。倒在她身下。她恐惧的看了他一眼。她看到他在哭泣。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什么。她也哭了。
我再也不敢往下看了。我从欢舞的人群中挤出来,看到铁丝网外站立着一个穿着华丽的陌生人,他恐惧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欢声雷动的人群。我对他似乎有记忆,但无从想起。我走到他身边问他害不害怕。他不说话。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我说把手伸给我,我们就不用怕了。他没有伸出手。我想去握他的手,然而他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蹲在地上。我想他真是个可怜的人。就不再理他了。
生活继续。有些人消失了,有些人出现了,有些人忘记了。
两个星期之后,这天我又在漫无边际的行走。脑袋的疼痛似乎有点减轻了。而且大多数时间我已经可以抬起头来。当然也不需要那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把我抱起来了。当我偶然走到铁丝网大门旁,这时我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华丽的陌生人。这次不同,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不像是看守人员。但很眼熟。那群人和看守人员窃头私语一翻,然后铁丝网的大门缓缓敞开。那个陌生人站在门口忍不住往后退避。但有人强迫把他推了上去。他看起来有些颤抖。当然他站在门口无法停留太长时间。看守人员就把他带了进来。他握着他的手。
陌生人经过我身边时我们又相互看了一眼。他迅速把头低下。我疑惑不解。他被关进了一个正方形的黑色铁笼子里。随着那扇装有有趣窗口的铁门叽咯一声重重地关上。我看见他把脸贴在窗口露出惶恐的眼神。他看见了他所能看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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