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北京的夜晚,来得似乎总是沉甸甸的。白日里的喧嚣褪去,留下的是一片由无数窗格里的灯火和车流交织成的,既辉煌又寂寞的图景。我时常独自一人,站在寓所的窗边,向外望去。望不见月色,也望不见星子,只有那一片无边无际的,人工织就的光的海洋。风偶尔吹过高楼的缝隙,带来些微凉意,也仿佛带来了这座偌大京城里无数和我一样的,奔波着的异乡人的叹息。这时候,心里头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件事——晚饭。
说起晚饭,这原是极平常,极实在的一个词儿。在我的故乡重庆,那座总是湿漉漉、热乎乎的山城里,晚饭是一天忙碌后最妥帖的归宿,是炉火边缭绕的饭菜香,是家人围坐的灯火可亲。可如今,在这繁华的北京城里,对于孤身一人的我来说,晚饭这件事,却渐渐变得有些飘忽,有些尴尬,甚至,有些多余了。它像一个久未谋面的旧友,情分还在,却不知如何再续前缘。
北京的日子,似乎总在追赶着什么。是项目报告的截止日期,是客户那边传来的催促,是内心深处那不甘人后的焦虑。于是,“忙”便成了最堂而皇之的理由。常常是,待我拖着一身疲惫,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回到这租来的小小寓所时,时针早已指向了深夜。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像是宣告着一天徒劳的结束。
屋子里空荡荡的,灯光照亮的是整齐或凌乱的家具,却照不进一丝活泛的人气。这时候,人是又累又饿的。腹中空空,隐隐地提出抗议,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歇息”。走到冰箱前,拉开门,里面冷冷的白光照出来,映着几瓶水,或许还有些水果,或者一些不知何时剩下的,早已失却了当时风味的速食。那点残存的食欲,便在这冷光和疲惫的双重夹击下,悄无声息地败下阵来。
“算了吧,”心里有个声音悄悄地说,“太麻烦了,弄点什么吃食,还得洗洗涮涮。不如早些睡下,明日还有明日的仗要打。” 于是,这顿晚饭,便这样轻易地被省略了。这省略里头,有对现实的无奈,有对精力的吝啬,也有一丝不愿承认的,对独自面对一餐饭的落寞的逃避。
有时,不吃晚饭,倒也不全是因着累。还有一层缘故,是如今这世道上颇为流行的“自律”。不知从何时起,保持身材似乎成了衡量一个人意志品质的标尺。尤其在这北京城里,俊男靓女,衣香鬓影,更让人觉得,仿佛身上的每一两肉都是对这精致生活的辜负。于是,“晚上不吃饭,有益健康,还能减肥”,这话便被许多人奉为圭臬,我也未能免俗。对着镜子,看着日渐有些模糊的轮廓,便也暗暗告诫自己:“忍一忍吧,总比臃肿来得体面。”
这种克制,起初或许还能带来些微“掌控自我”的虚幻满足感,但次数多了,便只剩下空落落的胃和同样空落落的心。身体的原始需求被理性强行压制,夜深人静时,那饥饿感便如同细密的虫子,悄悄啮咬着你的意志。这时候,人便格外清醒,也格外孤单。只好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划着屏幕,让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和光影填塞这难捱的时光;或者,索性摊开文件,点亮台灯,让工作的忙碌麻痹这不合时宜的辘辘饥肠。
偶尔,窗外会隐约飘来一丝邻家炒菜的香气,那带着油烟味的、滚烫的、鲜活的气息,猛地窜入鼻息,竟会让我心头微微一颤。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属于“家”的味道。它像一把温柔的锥子,轻轻刺破我用忙碌和克制构筑的外壳,让那深藏着的,对往昔温暖的渴求,无声地流淌出来。
自然,在北京,晚饭并非总是一片空白。它还有另一幅面孔,那便是“饭局”。京城似乎是格外需要饭局来润滑人际的。工作的、应酬的、朋友小聚的、乃至朋友的朋友,七拐八弯的关系,最终都可能落到一桌饭上。于是,我便也常常穿梭于各种名目的饭局之间。
那些餐厅,大都装修得富丽堂皇,灯光璀璨,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酒的味道和人声的嘈杂,混合成一种特有的,属于都市聚会的“热气”。菜是流水价地端上来,从精致的凉菜,到热气腾腾的硬菜,海参鲍鱼,烤鸭烧鹅,样样看着都煞费苦心,引人食欲。然而,不知怎的,我的舌头,却常常在这样的场合变得迟钝起来。
大约是因为,饭局上的主角,从来都不是桌上的菜肴吧。人们的目光,更多地是在彼此脸上逡巡;耳朵,则捕捉着话语间的机锋与信息;心思,则盘算着如何在这场社交游戏中,为自己捞取些好处,或至少,维持一个得体的形象。酒杯被频繁地举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着那些言不由衷的恭维和试探。席间的谈话,天南海北,滔滔不绝,却很少能真正触及内心。我夹在其中,努力做出兴致盎然的样子,微笑着,点头着,附和着,偶尔也得端起酒杯,将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以示我的“真诚”与“合群”。
然而,我的心,却常常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着那些杯盘狼藉,听着那些喧闹笑语,只觉得隔了一层。食物的滋味,被这繁复的礼节和言不由衷的氛围冲淡了,变得模糊而单一。即便是再名贵的食材,再精湛的烹饪,吃到嘴里,也似乎都只剩下一种味道——应酬的味道。这种味道,或许能填满肠胃,却无法安抚心灵。
酒阑人散,带着一身疲惫和混杂的气味回到空寂的寓所,喧嚣骤然退去,那种巨大的反差,往往比白日的忙碌更让人感到空虚。胃里或许有些滞胀,但心里的空洞,却仿佛更大了。北京的饭局,是一种生存的技能,是一种社交的必须,但它终究不是我所怀念的,那种能让人从里到外都感到熨帖的“晚饭”。
我的记忆里,晚饭是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和温度的。那是在重庆,我的家。重庆的黄昏,来得似乎更有层次。夕阳的光线穿过浓密的树叶,或者被江上的雾气染成柔和的橘色,洒在起伏的街道和层叠的屋顶上。空气里,开始弥漫起家家户户炒菜的香气,那是一种混杂着辣椒、花椒、豆瓣酱和各种食材的,极其生动泼辣,又极其熨帖安稳的味道。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最大的期盼,便是放学后,能早早地跑回家,等待父母下班。母亲的身影,常常是第一个出现在厨房里的。她系着围裙,在并不宽敞的灶台边忙碌着。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声音:菜刀在砧板上笃笃笃的切菜声,油在热锅里滋啦作响的爆裂声,锅铲与铁锅碰撞的铿锵声……这些声音,汇成了一曲无比熟悉、无比安心的家的交响乐。
厨房里总是热气腾腾的,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窗户,也柔和了母亲的脸庞。那升腾的烟火气,是人间最朴素,也最动人的诗意。我常常会搬个小凳子,坐在厨房门口,一边做着功课,一边偷偷地看母亲忙碌。看她熟练地颠勺,看她往锅里撒入各种调料,看那普通的食材在她手中,渐渐变成一盘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有时候,父亲也会进来搭把手,或者只是站在一边,跟母亲说着单位里的事,家长里短。那画面,平和而温馨,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油画。
最期待的,便是开饭的那一刻。一张不算大的方桌,铺着用了多年的桌布。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将一家人的脸庞都照得柔和。桌上的菜,或许并没有如今饭局上的那般名贵,多是些家常的回锅肉、麻婆豆腐、炒青菜,再加一锅热气腾腾的汤。但每一道菜,都因为是母亲亲手所做,而显得格外好吃。那滋味,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熨帖,是从舌尖一直暖到心底的满足。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说学校里的趣事,说工作上的烦恼,说邻里的新闻,声音里充满了轻松和自在。父亲或许会喝上一小盅白酒,母亲则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还在长身体”。那时的唠叨,现在想来,竟也成了无比珍贵的念想。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不快,似乎都被这饭桌上的热气和笑语融化了。心是满的,胃是暖的,周身都被一种叫做“家”的氛围包裹着,安全而踏实。那样的幸福,简单、纯粹,却又如此丰盛。
北京的晚饭,与重庆的晚饭,竟是如此的不同。一种是常常被省略,或是在喧嚣应酬中迷失了本味;一种是充满期待,洋溢着家常的温暖和亲情的滋味。这不仅仅是地域的差异,更是生活状态和心境的折射。
如今的我,在北京,拥有了比从前在重庆时更“体面”的工作,更“独立”的生活。从物质上看,日子无疑是好多了。住的房子更敞亮,能去的餐厅更高级,见识的人和事也更广阔。这似乎是许多人追求的“成功”。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喧嚣散尽,我却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怅惘。那种实实在在的,来自一顿用心烹调、与亲人共享的晚餐所带来的幸福感,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是我变了吗?还是这生活本身就让人变得身不由己?我常常这样问自己。或许,当年的我,一心向往着远方的繁华,渴望着独立和证明自己。而如今,当我真正站在这繁华之中,却又开始怀念起那朴素的过往,怀念起那一口家常菜的味道,那围炉而坐的温暖。
生活好像一个巨大的悖论。我们努力追求更好的物质条件,却可能在追逐的过程中,丢失了感受幸福的能力。我们渴望融入这都市的洪流,却又在喧嚣中,倍感孤独。这北京城的晚饭,于我,便是一个缩影。它象征着我如今拥有的一切——独立、机遇、挑战,也象征着我所失去的——那份无需言语的归属感,那份被无条件关爱的笃定,那份从一蔬一饭中就能获得的,简单而深沉的幸福。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稠。远处的光点,依旧闪烁。我的胃,今晚是饱的,还是空的?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是刚从一个推杯换盏的饭局归来,还是又一次在疲惫中省略了晚餐?这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心里的那个角落,依然常常感到空落落的。
我怀念重庆家里的那盏灯,那张桌子,那碗汤,和那围坐在一起的人。我知道,时光无法倒流,逝去的风景也难以重现。但我总不禁要想,在这偌大的北京城里,在这日复一日的奔波中,是否还能找回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属于“晚饭”的,那份最初的,温暖而踏实的滋味呢?或许,真正的幸福,并不在于你身在何处,拥有多少,而在于,你的心里,是否还留存着一盏灯,一碗饭,和一份对温暖的,不曾磨灭的渴求吧。
这念想,如同那山城的雾,总在不经意间,悄悄弥漫开来,湿润了我的眼眶,也温柔了我这颗在京城漂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