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不去做无谓的挣扎。只是把脸靠在铁栅栏上静静地看蓝月。蓝月也静静地看着我。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只是彼此观望,但没有言语。我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蓝月对我的话语不感兴趣。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你要知道这并不是奇怪的事情。这里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们用代号,比如一号,二号,三号,四号。蓝月被编排为三十七号。我是四十号。但蓝月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三十七号。其实我也不想知道。
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要比知道好。这真让人产生悲哀的情绪。深夜的天空幽暗而寒冷。我们把手捂着脸庞,把脸庞埋在怀里。这种天性的温暖最终还是要一一散去。不留痕迹。当全身都冰凉下来,你只能把头抬起来。这时你会看到蓝月在流泪。她哭的时候已经没有声音。但她不知道自己在哭。我也不知道。
你感觉很可笑吧。你尽量可以笑出声来。我们不会听见。
子丘终于出现了。有一次他来看我。他蹲在我的铁笼子前面半米距离。我想他不靠近我是因为这个地方实在肮脏。但我渐渐习惯。他说他感到遗憾和无奈。他说我真的是一个很有前途的杀手。如果我不想呆在这儿他可以帮我。但前提还是要杀了疯子。他妈的真是个疯子。一天到晚只想着杀人杀人。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疯掉的。我开始咒骂。我说莫言香儿都是你谋策而进入这个混帐地方的。你承认你自己是个虚伪的傀儡,你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稀一切代价。你出卖最好的朋友,甚至连香儿也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有脸过来看我们。撕开你丑陋的面具。我不想看到你。
子丘一声不吭。他继续以同样坚强的方式蹲着。我不想再见到他。于是躲到铁笼子的墙角里。把被子盖在脑袋上。过了许久,我感觉有些疼痛晕眩,外面是嘈杂声此起彼伏。子丘还是不说话。我估计他已经走了。我安静地躺下来闭上眼睛。恍惚中有人在我眼前走来走去,身影模糊不清。我努力想看清楚,但越努力越睁大眼睛越是模糊,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切消失。有时候这个身影似乎是莫言,有时候又像是香儿,有时候我确信是蓝月。但他们最终还是消失了。
而这一天很快就将来临。
蓝月终于可以自由出入病房了。那天有个看守人员带了一串钥匙过来把蓝月的铁笼子打开。我依稀听见铁笼子的门因长时间锁牢的关系已经固锈而发出滋滋的响声。这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舒服。我把耳朵捂起来。把脸伸出去。但不能伸的太出,因为有人会用刀把你凸出窗口的那部分脸颊切割下来。前几天就有个家伙受到如此待遇。我看到他的另外一部分脸,也就是后脑勺那部分,泥浆的白色红色黑色液体还有小而长又细的粘稠条子混在一起软绵绵的衰下来,一滴一滴,一片一片。有人开始呕吐,有人捂着眼睛不敢看,有人直着眼睛看,还有人过去把那些溢着鲜血的肠条子用手握起来,太滑腻了而从手指缝间逃离。它们似乎还有着生命。我可不希望有这样的生命。
蓝月沿着门缝钻出来。她的脸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只是脸上的血斑还未完全清除。我想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用手把零乱的头发掳起来,露出她明亮的眼睛。那时候她的眼睛似乎有了些光芒。当然,阳光灿烂,如同生命一般。她的皮肤有些苍白。因为长时间不接受阳光的洗礼。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么说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好。那个看守人员完成了任务,他转身经过我这儿时抬起头瞟了我一眼。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张空洞麻木的脸庞。什么也没有。我能想象一个星期之后他带着钥匙过来的模样。和现在没有区别。
蓝月开始向我这边走来。很长时间没有行走的缘故她走的有些摇晃。她用手盖在眼眉上遮住刺眼的光芒。这是两个星期来我第一次这么接近她。我真想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应该还是那么光滑温暖。我可以把她放在我的脸上。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我向她微笑示意。当她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晰。我顾不得一切了。我要伸去手去抓住她。她就近在咫尺。我无极考虑有人会拉着我的手如拔河般试图把我整个人都拔出来,还有人用刀在你感觉不到疼痛就砍下你的手。我只要抓住蓝月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你要知道那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了。但蓝月停了下来。
她停在距离病房半米。看着我。她一动不动看着我。这真让我想哭。我希望她能继续上前一点,或者把身子微微倾斜也行。就算你不让我握你的手,求求你再让我看清楚一点你好吗?我真的求求你。把你的手伸出来,伸出来让我握紧你。让我握紧你。我哭了。我想有人可以拉我的手把我整个身体都拉出来,就算粉身碎骨。如果你用刀砍下我的手,请你把它放到蓝月的手里,如果那双手还遗流着鲜血,血还是滚烫的。
蓝月后来走了。她走的时候还是看着我。她说我看起来好熟悉,就好象在梦中见到过。她皱起眉目低头思考。然后摇摇头。看着蓝月逐渐远离的背影我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思绪如同泪水弥漫般越来越模糊。天空渐渐暗了下来。
一个星期后子丘又来看我。我对他的印象开始模糊。有时候我很清楚他是子丘。有时候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这种感觉时断时续,无法平衡。就像一盏灯,时明时暗,只是你无法像控制灯一样控制我的脑袋。它失灵了。而且无法修复。如果你尝试过这种感觉,在黑夜里,前所未有的慌张和忙乱。当我记起来他是子丘的时候我就把被子蒙住头,反之就探出脑袋来看着他不说话。这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对陌生人喜欢用眼睛放肆的看着他,但不说话。感觉空洞,很好。
有时候那个陌生人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但我很快就会发现他就是子丘。他害了我们大家。他说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如今我躺在这片黑暗中,他也和我一样躺在黑暗中。只是这片黑暗地点时间空间不同摆了。有许多潮湿的青苔长在这片黑暗中,有人踩在上面,有人只是偶尔路过看到而已。而这些不知名的潮湿植物,它一直存在着。你踩在上面你会感觉疼痛。因为那是你的心。子丘他已经踩在自己的心上。他也有疼痛。
他坦白说是他害了莫言。这一点我当然事先早已知道。但他当选上领袖人物后并不好过。每天都生活在不安和恐惧之中。他怀疑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当然他怀疑我没错。但他不该怀疑蓝月,更不该怀疑香儿。这是不可饶恕的。我真为他感到耻辱。每个人做了坏事都不可避免承担后果。可笑的是他做的很有良心。他不杀我们。因为天杀组织正好有这么一个治疗病人的地方。他想让我们忘记过去。过去真能忘记吗?也许,也许。我在被子里痴痴地笑,放声的笑。笑的泪水溢满了脸庞。可还是忍不住的笑。我发觉我的神经越来越错乱,无法控制。比如不笑。
有一点我忽然想起来,子丘过来其实更愿意看到香儿。这个和他一起讲故事听故事的女孩。他们都是天生的故事大王。子丘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女孩。你们躺在床上不停的讲故事,交替着讲,不知疲倦的讲,永垂不朽的讲。你们趴在窗口看玉女门房间里女孩赤裸着身子跑来跑去。你或许依旧记得,但香儿她不会记得了。她现在只是裂着嘴笑。没有人知道她在笑什么。没有人在乎她在笑什么。你路过的时候她也正对着你傻笑。她笑的可爱。可是你为什么不笑呢。笑一笑,子丘,香儿希望你对着她笑。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她什么都不懂,只要你对着她笑,她会原谅你的。她很爱你。可是你为什么不笑。你为什么不笑。
蓝月自由出入后闲着无事,从草丛里摘大堆的花草回来放在病房里,她用口水吐着给它们浇灌。所有的病人对这种新颖的游戏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喜。他们有时候看着自己的唾液在花朵上盘旋打转,心底发出寂寞的笑声。太长的黑暗让他们忘记了笑容的姿态。然而那些花很快就枯萎了。然后他们抱着哭。他们的哭声越来越大,看守人员就用棍子狠狠地击打他们,他们说叫你们再哭叫你们再哭。他们丢了花朵躲进病房。他们在里面偷偷的哭。
蓝月开始把香儿带到她的病房里。她说这个女孩和我一样在她梦里曾经出现。她们很快就相互熟悉。蓝月给香儿头上戴上那些艳丽的花朵。香儿就开心的裂着嘴笑。但我想其实她不想笑。有一次香儿无法停止自己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半夜里一直笑个不停。看守人员就给她吃了很多白色药片,那些药片可以麻木神经。后来她不笑了。她永远都不再笑了。天亮的时候看守人员把她从病房里拖出来。他们看到她咽喉间深掐的手指印,她只是想让自己停下来而已。香儿这个女孩的故事就这么没有待续了。她一直想讲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给你听。可是你没有仔细听。我对我很失望。现在她走了。这个故事没有结局。她死后脸上还保持着开心的笑容。她真是个开心的女孩。你说是吗?请你说是。一定要说是。求求你。
然后我看到子丘站在庞大无形的铁丝网外,看着他们把香儿僵硬的身体沿着柔软的草坪拖出来。他呆站了一会儿,突然弯下身体放声哭泣。他用手捂着整个脸庞,他哭不出声。最后他躺了下来。这是一个灰色的早晨。那时候我幸好还有思考能力,我记住了子丘和香儿的爱情故事。子丘欣赏每一个女人。但一生中一定有一个女人是他最欣赏的。至少现在为止。
香儿死后蓝月也开始裂着嘴笑。这让我害怕。但很快就没有了这种感觉。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我扮着手指计算了一下还有三天就可以象蓝月他们一样自由出入了。我现在再次告诉你那个女孩名字叫蓝月。如果你能够记住,以后见到我一定要告诉我。因为很快我就不记得这些了。仅仅一个晚上。这个瞬间实在太快,飞快。我的记忆如同一张涂满文字的纸,先不关心文字究竟写了些什么,只是它被甩入了大火中,熊熊燃烧。然后化为灰烬。风吹过。消逝的无影无踪。
当对面那个长方形紫色铁笼子里的女孩探着脑袋用漠然的眼神看着我,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