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人和看守的站岗人员窃头私语一翻,他们示意我过去。我的手脚就如同着魔一般不听使唤。然后铁丝网的大门缓缓向我敞开。一股严重醺味迎面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往后退避。人群中有人把我强迫推了上去。我感觉到头微微的晕眩,似乎站立在生死关键的悬崖绝壁,一时间无法判断。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容不得我考虑这么多了。有人牵着我的手把我带了进去。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切切实实的感觉。
很多年之后,我一直都记得那双手。虽然我无法记清楚主人的脸庞。是瘦弱或者肥胖,是丑陋或者美丽。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把我带进了一个用言语文字无法形容的死亡区域。
我被关进了一个金子形红色铁笼子里。这个铁笼子外表看起来颜色鲜艳但里面漆黑一片,墙壁上都涂着浓厚的黑色油漆,如果你把脸凑上去顿时有股寒气照喧过来,呼吸时甚至能嗅到血腥的味道。我想大概在这一层层的油料背后染满了鲜血。所以外面都印出了鲜红色。或许里面还有死人遗留下来的腐烂的肉骨。这个想法让我浑身起疙瘩,颤抖不已。开始想呕吐。我好象是住在一个死人躯体里,里面有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流动着沸腾着的血液,有腐烂的发着腥味的模糊不清的肉骨。
在这个死人躯体里有一张不大不小的铁床,上面放着泛黄的绵布和撕破的盖被。潮湿而冰凉。用手捏上去留下湿润的水印。实在很难把它们和睡觉联系在一起。还有一个用来方便的黑色铁桶子。除此之外,铁笼子里什么都没有。如同一个被挖空的躯体。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木乃伊。
有阳光照射进来,我转过身望向窗外。这是一扇有趣的铁窗,设计独特。整个窗身是一块可以自行打开的小门,靠一个弹簧机关控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伸出手去接受阳光带来的温暖。或者把手伸给其他人企求抚摸。但通常他们都不会那么做,一旦你的手伸出去就不是你所能控制的了。这是一件悲哀而可笑的事情。有人会把你的手握住不放,而且使劲往外拉,就象拔河一样使劲,似乎要把你从那死人躯体里拖出来。当然你也想出来,但如果用这种方式未免太过牵强。更可怕的是,有人会砍断你的手。这才是致命的。
许多人的脑袋已经坏掉。他们的行动不受大脑控制,肆意乱为。这些都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窗口基本上都是由一格一格的小方块构成,用粗细不一的铁条搭在一起。从里面看出去,所有事物都隔着一行黑条存在于一个又一个的方块之中。但却异常清晰。我把脸贴在上面,看到对面另一个长方形的紫色铁笼子,由于方位的关系,当我这儿有阳光照射进来时候那边就不会有。黑暗中有人在里面一闪而过。
莫言就躺在对面一堆枯草上。偶尔把头抬起来看看周围。他的脸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分外苍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本来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对他绝望。我开始大声喊他的名字。但似乎相隔有些遥远,他没有任何反应。他低着头蠕动着双脚,那头引以为傲的光滑长发沾满了枯草,分吹过,零乱不堪。他什么事都不做。后来我喊累了,就无力的望着他。他一直低着头,我猜想他有可能睡着了。但我还是远远望着。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莫言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莫言了。
周围人声鼎沸,许多人都在外面游晃。他们可以自如出没于死人躯体和大自然之间。这真让我羡慕。而我呆住的死人躯体却僵硬牢固。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于是我开始大声嚷起来。我说我要出来,我要和他们一样,在舒适的草坪上自由自在。可是没有人理我。有个瘦的象竹子样的男人过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不管我喊什么他都看着我。这让我非常不自在,我说你看我干嘛。他还是不说话,只看着我。他的眼神太疏离了,表情痴呆。后来我生气了。我就开始骂他。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我想他他妈的真是个傻子。于是就不理他了。
可让我苦笑不得的是,我不理他之后他竟然开始模仿我。他说我要出来,我要和他们一样,在舒适的草坪上自由自在。我要自由自在,自由自在。他嘴里一直反复唠叨着。而且还学我焦急不安时抓头发的模样。我真是要气死了。外面的站岗人员也都无动于衷,任凭他手舞足蹈,疯疯颠颠,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一点都不感到惊奇。
但让我惊奇的是,我突然又看到了香儿。是的,香儿。这个活泼烂漫的女孩子,这个有着讲故事天赋的女孩子。她就站在不远处,站在映红的夕阳之下。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可爱之极。她的笑容依旧天真。她看着那个竹子般的男人肆意模仿着我的动作和语言,裂着嘴笑。她不说话。裂着嘴笑。我又开始嚷起来,我说香儿,是我,是我朝阳。她继续裂着嘴忡着我笑。我以为她认出了我,示意她过来。她没有过来。我想这些人都怎么了,变得古怪而陌生,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都已经失去了记忆,并且神经错乱,思想麻痹。
傍晚时分站岗人员从那扇窗口里递给我晚饭。饭菜很可口。吃下去却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只是觉得头有些不太舒服。我从窗外看到莫言还是躺在那堆枯草上,低着头。饭菜吃了一半,另一半翻在地上一塔糊涂。黄昏光线幽暗,四周人群开始散去,有的进入铁笼子开始睡觉,有的就躺在草坪上睡着了,有的还在大声闹喊,有的什么事都不做。我对面的铁笼子里又有黑影开始晃动,发出呜咽的唦哑声。我听不清楚。香儿已经不在我的视野之中。
现在我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仔细地分析情况。首先从莫言开始,那晚他喝下了诺诺准备的毒药就失踪了,可以想象他从那时起就已经来到这里。然后是香儿,她本来一直陪伴在子丘身边,至少一个月以前是的。但后来也突然消失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花园里,她漫不经心的徒步,我看她脸色不是很好,就叫她看大夫去。最后是蓝月,她在一星期之前来到这儿完全是由于我的原因。从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偶然的。至少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子丘。我越想越觉得这些事都是子丘预谋的。但脑海里的思路越清晰头就越疼痛。我不得不放弃思考。
午夜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许多铁笼子里的人发出或高或低的呜咽声。我爬起来看向窗外,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痛苦的呜咽声分外清晰。我听见对面铁笼子发出尖锐的撕叫声。这真让人害怕。许多人都象发疯似的,所有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拼凑成粗糙刺耳的噪音。这真让人受不了。我用双手把耳朵堵起来,但那些声音好象可以传透身体,进入骨髓。所以我索性坐起来仔细聆听他们在吵闹些什么。但后来我越听越害怕。越听越恐惧。倒不是因为那些声音粗暴或者尖锐,而是因为我听着听着竟然发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这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四周还是一片漆黑。我感觉到身体不知觉的随着那些噪音开始有节奏的颤抖,浑身冰凉直冒冷汗。我发觉那喊我名字的声音似乎就来自对面的紫色长方形的死人躯体里。我趴向窗口使劲睁大眼睛聚视过去。恍惚中感觉到有个身影在那里苦苦挣扎。而且那声音极为熟悉,我忽然流泪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流泪。我对着那铁笼子哭喊,蓝月,蓝月。
我真的疯了。我把手从窗口伸出去以为能抓住她,但除了空洞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我还是拼命地往前想抓住些什么。直到手臂上皮肤碎裂鲜血溢出,但一点都不痛。真的不痛。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求你相信我。我承认我很没用,在黑暗里我只想抱着蓝月。而她就在对面。可我无能为力。我还能做什么呢?
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开始断断续续。有些人已经精疲力竭,只能发出轻微的呻吟。更多人已经睡着。或许他们只是在睡梦中发出声音而已。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切。这不是很好吗?让痛苦留在睡梦里,睡在粉碎里。然而就在这时。我非常清晰的听见对面传来蓝月的喊声,她叫我的名字,朝阳。朝阳是你吗?
我来不及擦拭溢出的泪水,我完全崩溃了。那一刻什么话都说不出,象一个孩子般放声哭泣。隔着无穷无尽的黑暗。